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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发完
他看到一只鸟儿飞进院墙,被一箭射中,跌落于地。
天空就在它身后,它却无法回头看一眼。
———
夏日,海滩,打水仗,更衣。
当花家世子脸红着重新关上门时,宣望钧不由地松了口气。紧绷的身体放松开,仿佛连发丝都变得柔顺许多。雪球还端坐在桌上,好奇地盯着主人。
看它憨态可掬的样子,宣望钧露出一丝浅笑,随后熟练地摸了摸它柔软的头。
就在此时,窗外传来振翅之声,宣望钧抬头望去,只能见到洁白的缩影。盛夏的阳光很烈,直视反倒会伤眼睛。他只来得及看一眼,便再也找不到那只鸟儿踪迹。
但不被人捕捉到,并非一件坏事。小王爷也没有捉它的想法,他在雪球头上揉了一把,又挑了件清凉的衣服穿。
这时,宣望钧发现地上多了张纸条,莫非是花家世子不慎落下的?
他捡起纸条,竟然是写给自己的。只见上面写着:宣师兄,晚上我们准备了【白夜追凶】游戏,记得戌时到后山林前汇合!我和小季另有要事,先离开了!不用找我们!
末尾还画了一张笑脸。
宣望钧勾起嘴角,花家世子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,与他们相处就像回到了小时候……
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。
黄昏很长,手边又无书籍,一时之间竟无事可做。雪球乖巧地走来轻舐主人手指,顺利获得被撸下巴的待遇。它舒服地翻个身,露出肚皮,夕阳于一只猫而言更为舒适,它并不能理解此刻主人脸上的神情。
等到了时辰,宣望钧准时来到约定地点,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个人。
他应该早就发现的,因为那人身上总是带着些许荷花香。
月亮露出了身形。宣望钧刚打算开口便听到,“宸王殿下也是来玩游戏?”
一句“宸王”将他想说的话都塞了回去。宣望钧站在原地,矜持地点了头。“玉先生。”
玉泽脸上挂着书院里常见的微笑。“好巧,我也收到了乖徒的邀请。说是要玩【白夜追凶】。”
“我也同样收到了请帖。”
宣望钧说完,二人又无言以对。他看向玉泽,却发现刚好与玉泽视线撞在一处,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瞥开。
此刻,宣望钧无比希望花家世子在场。
怎么还不来?
他们一人靠着树干,一人端正地站着,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再来。
玉泽也觉得不对劲,他同样换了件清爽的衣服,胸前没拉好,随意敞开着。“乖徒怎么还不来?”
“再等一会儿,说不定——”
“啊啊——!”
宣望钧话没说完,不远处便传来人的惨叫声。他条件反射般拔剑,却拔了个空。今天他换了身衣服,不方便藏剑。
未想身旁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,只见玉泽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剑扔了过来,一同扔来的还有一句半责备的话,“不论何时,都要保护自己。你说对吗,宣学子。”
“……先生教训的是。”
玉泽挪开目光,“【白夜追凶】想来那便是乖徒准备的凶案了。我们不妨去看一看。”
宣望钧收起短剑,无声点头。
后山的树林很安静,只能听见二人踩踏土地的声音。
月光被树木遮挡,变得若隐若现。渐渐的,也让人看不清身边人的模样。
宣望钧与玉泽并排走着,他们之间隔了半人身的距离,不多,也不少。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声音来向。忽然听到玉泽说,“安静得过头了。”
他的声音仍旧轻挑,又多了半分严肃。
盛夏的丛林,再安静也该有虫鸣声。
“乖徒为了一场游戏,倒是做了大手笔。”玉泽接着说道。
宣望钧明白了他的意思,心里多了分紧惕。
二人终于走到案发处,林间竟然有一座破庙。神像历经多年,早已风化,唯有那双目珠依旧通明,如真佛观世。神像前有一滩血迹,上面却空空荡荡。
二人四处看了看,玉泽撑着手说道,“奇哉怪也。看情形,出血量应不少,怎么人凭空消失了呢?”
宣望钧也觉得奇怪,奈何他身上没带火折子,只能借着月光观察现场。就在这时,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。
振翅的声音。
不仅他听见了,玉泽也听见了。他走过来,挑眉,“还有一份惊喜。”
在神像后,落了一只白鸟。那是一只十分美丽的白鸟,羽毛雪白,即使没有月光也能显出洁白的光亮。可它雪白的羽毛上却又沾满了血迹,见人来了,它扑棱翅膀更激烈,但没能飞起。
它的翅膀受伤了。
宣望钧用手捧起它,白鸟自然是不愿的,又挣扎几番,爪子在宣望钧手臂上抓住几条红痕。玉泽看了不禁邹起眉头。“小心,牲畜无智。”
宣望钧没有回复这句话,他一心在白鸟身上,又是安慰又是安抚。大概是察觉到眼前人没有危险,白鸟终于震惊下来。
这时,宣望钧才有机会检查它的伤口。对于鸟来说,那已是十分严重的伤势。它的翅膀被一箭贯穿,血流不止。
环境简陋,宣望钧只能撕下自己的衣服替它包扎。
玉泽笑了一声,这次里面可不是愉快的调侃了。“你对它倒是很好。”
“我见过它。”宣望钧仔细替白鸟处理伤口,说道。
“它不一定能活下来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也不知这样对它是好,还是不好。”
宣望钧的语气明显低落,玉泽适时转移话题。“地上的血肯定不是它的。”
宣望钧认同道,“鸟没有那么多血。”
他的脸色更为严肃,以目前观察到的出血量,很难认为是花家世子准备的游戏。而且,他们还在破庙里找到了几支箭,箭尖有毒。
玉泽捡起其中一支,“像是猎户用的。”
“猎户?”
“不错。”
“是猎户受伤了吗?”
“未必。”玉泽又看向血迹,宣望钧顺着他的视线走。
血迹是从破庙中间开始的,也就是说,在那人踏进破庙时,还没有受伤。之后血迹一路延伸到佛像处。
玉泽站在佛像前,脸上毫无恭敬。“看来此地别有洞天。”
他用手拨了拨佛像的眼珠,眼珠竟然是能动的。
而随着玉泽动作,安静的破庙里又传出一阵动静。
在佛像背后,露出一条暗道。
宣望钧与玉泽对视一眼,自告奋勇道,“我先——”
“我身法更好,也更懂奇门遁甲,还是我先进去。”玉泽说。
宣望钧满脸不赞同。
“你觉得一个手里捧着一只伤鸟的人,能及时应付机关吗?”
宣望钧不说话了,显然玉泽对他不忘记一只鸟略有不满。
他自知理亏,便收声跟在玉泽身后。
一步一步跟在兄长身后,上一次是何时?是去买定胜糕的时候吗?还是在熙王府的时候?是他跟随兄长清晨练武,还是与他共赏月色的时候?
兄长的相貌变了,性格也变了,但又好像没有变。
在宣望钧胡思乱想时,玉泽的脚步停下了。
他们面前是一个房间。暗道里没遇上机关,不代表房间里没有。
玉泽看似随意地踏进门,忽而出刀,挡住自右侧袭击,左手又止住宣望钧动作。
在他右手边,一个猎户样式的中年男人大口喘气。男人身上传来浓厚的血腥味,眼神却如饿狼。
“我们没有恶意。”玉泽说。“只是好奇发生了何事?”
宣望钧紧跟在玉泽身后。
猎户眼睛紧惕地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宣望钧手里的白鸟上。饿狼的眼神忽然没了。他开口问道,“你救了它?”
“它是你养的?”
“不,不是。”猎户松了气,便靠了墙坐着。
他身上伤着实严重,尽管已经做了些处理,还是源源不断地有血涌出来。猎户上气不接下气,说话都要费上许多力气。
战场上很多士兵都会这样,而他们的下场也只有一个。
似乎是看出宣望钧眼里的神色,猎户笑了一声。“我已经快死了。本来想阴他们一手,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你们。”
玉泽问,“你想杀的人是?”
“是一群偷猎者。他们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山里,一有机会就咬我们一口。我的很多同伴都死在他们手上。”猎户话里透着止不住的恨意。
“我们生在这里,森林是给我们的馈赠。我们心怀敬意对待每一个猎物。不论谁胜谁败,都会给予祝福。但他们不一样……他们抓林子里的东西去卖!去献给大人物!他们会拔光鸟的羽毛,就为了做一件衣裳!他们会虐杀小羊羔,只为了欣赏它们最后的悲鸣!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。我们看不过去,就开始和他们作对……但他们有火枪……”
猎户咳嗽几声,掀开衣服露出里面的伤口。他苦笑道,“我也活不过今晚了。那只鸟是我从他们手里救下的……但……”
他看向翅膀受伤的白鸟,“它大概也活不长了。”
猎户的气息越来越弱,玉泽忽而问道,“值得吗?”
濒死的人断断续续说,“哪有……那么多……大道理……我……只是……愤怒……罢了……”
“想做……就……做了……”
他的头低了下去,再也无法抬起。
“我们找个地方给他收尸吧。”宣望钧说道。
“也好。”
玉泽话音刚落,门外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一伙人提着大刀走近,后面还有一两人拿着弓箭。
为首的人浓眉大眼,面相凶恶,看见地上的死尸还啐了一口。“哈哈,狗东西,真能跑,害得爷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找你,最后还不是死了。”
而后,他看二人衣着虽简,身上却有贵气,没敢多放狠话。“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,现在离开,爷就当没看见!”
他话一出,玉泽便道,“若我们不离开呢?”
那人顿时脸色变了,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
说时迟那时快,玉泽卡着他的话音放出飞刀,宣望钧也拔出短剑,迅速冲上前去。
他们身法快速,又兼具凶猛,杀气一出,又岂是未经沙场的匪徒可撼动?当即便有三人吓软了腿,被玉泽几刀打中。手持弓箭的人慌乱射出几箭,没有一箭得中。宣望钧出手迅速,三个呼吸间便窜至射箭人身前,对着他使出拿手快剑。
待他处理完弓箭手,回头只见玉泽立于血泊上,脸上仍是微笑。
宣望钧迟疑地问,“他们……死了?”
“你待如何?”
“移交官府,定罪。”
玉泽又笑了起来,“官府?定罪?宸王殿下,敢问大景哪条律法能给他们定罪?罪名为何?刑罚为何?”
他复而摇头道,“没有的。望钧。”
宣望钧的眼眉被“望钧”二字触动。他静静地看着玉泽。
“没有,无用。”玉泽说道,“他们敢用火枪,后面必有人护。若将他们放回去,不仅不会被治罪,还能得到一笔赔偿。他们说不定能拿到更多火枪、盔甲……只要有人喜欢笼中鸟,他们就能无数次踏入这片密林。”
宣望钧捧着白鸟的手指微微颤抖。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又无处反驳。
玉泽看着他,准备回头去收拾猎户的尸体,脸色忽然大变。
原来宣望钧拿起那伙人的刀,直接刺进了自己胸膛。
“望钧!你疯了!”玉泽顾不上别的,只冲了过去替他查看伤口。
宣望钧脸上表情没有多少变化,但熟悉他的人自然能看出,他竟是……有些高兴的……
“哥哥,我没有疯。放心,刺的并不深。”
玉泽查看一番,确实没刺进去多少,这才有闲心问。“你在做什么傻事。”
“确实,如今大景律法不能给他们定罪。我只能以谋害宸王的名义将他们惩处。”宣望钧金色的眼眸紧紧盯着玉泽。他的话里多了几分紧张。
“但我以宸王的名义保证!今后律法一定会将这处完善!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!但请相信我!我能让有罪之人得到惩处!也能让无罪之人远离冤屈!所以……兄长……”
玉泽的嘴角彻底低斜下去,他一言不发地替宣望钧包扎。
宣望钧紧紧盯着他,不放过玉泽脸上的一点表情。他的心也跟着玉泽的嘴角一点一点沉下去。
他没有再去盯着玉泽,而是看向被他放在一边的白鸟。
“我曾经见过它。”他说。
玉泽静静听着。
“不仅在今日黄昏时分,还在更远更远之前。”
那是熙王案后的一个黄昏。
同样是仲夏。
少年正因夕阳缓过炽热而高兴,忽而看见了一只白鸟。
它真漂亮。
即使少年并不知道那只鸟的名字,也仍然为它的美丽惊颤。
他希望那只鸟能穿过院墙,帮他寻找失去的兄长。
养父母说,是兄长的家人害了他的家人。但少年并不相信。
养父母说,他敬爱的兄长死了。
他也没有相信。
可他被困在了院墙里,出不去。
于是,他只能拜托鸟儿去帮自己找。
——若是找到了,我每天都喂你上好的米食。少年心想。
可下一秒,一支飞箭穿过鸟儿的翅膀。
洁白的鸟儿哀嚎一声,从高空坠落,摔成一滩肉。
他看见那团肉仍在挣扎。
他看见卫兵举着弓朝自己跑来。
他听见卫兵说,“惊扰殿下,属下自当领罚。”
然后他怎么说的。
“……无妨。”
宣望钧挤出一个笑容,“他们说鸟死了。我不信,执意要去看。”
最后当然也没有看成。
侍女以“不能让殿下受惊”为由拒绝了他。
也就在那时,宣望钧意识到,自己也是一只鸟。
与白鸟不同的是,他是被关在笼子里的活着的鸟。
然而,他也快死了。
他正在月光下慢慢地、慢慢地死去。
宸王府自此沦为荒芜。
宣望钧将白鸟再度捧在手心,他没有让玉泽看到自己表情,可颤抖的声音已经暴露了他。“你问我为什么要白费力气,因为我希望它能再飞起来。”
暗道里渐渐多出了许多声音。大多是急匆匆的脚步声。
伴有“玉先生”、“宣师兄”、“小王爷”等等呼喊。
宣望钧及时收敛情绪,结果便是花世子带着众人找到他们时没看出他哭过。
花家世子连声道歉,“没想到今晚当真有凶案!”
“小王爷,你没事吧?”季元启问。
宣望钧微微摇头,他站起身,示意自己伤势不重。
季元启放下心,“那就好。都怪花学子,没事想什么【白夜追凶】。”
“你一口答应的时候不是很爽快吗?!”花家世子白了他一眼,而后担忧地跑向倒在一地的人。
“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宣望钧便简要将事情说了一番,他隐去了争执的起因。也不算骗人,只是众人都会以为小王爷撞进凶案现场,差点被杀人灭口。
“胆大包天!”季元启怒道,可他看满地血,又犹豫道,“这情况,还能送官府吗?”
里面传来花家世子的声音。“没问题,只是被打晕了。”
宣望钧一愣,猛然看向玉泽。
他的举动被季元启误会了,“没事,小王爷,玉先生好着呢。倒是你手里怎么捧了只鸟?”
玉泽背过身,看不见表情。
宣望钧则对季元启说,“路上刚好遇到,便救了。”
“可它看上去活不久啊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宣望钧又看了眼手中白鸟,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回到住所后,其余人自然是将想出馊主意的花家世子和季元启批判一番。可看他们眼中神色,或许是为自己没收到邀请的惋惜更甚。
至于为什么只有玉泽和自己收到邀请,花家世子是这么说的。
“因为自从……那次之后,宣师兄和玉先生心情都不是很好。看见兄弟隔阂,我想到哥哥,也会心痛。就忍不住……想帮你们联络感情。没想到出了那种事,还连累宣师兄受伤了……真是对不住。下次我一定想个更稳妥的。”
宣望钧勾起嘴角,他的手摸在白鸟的羽翼上,引得雪球嫉妒心起,对主人又蹭又舔。
盛夏的阳光依旧热烈,天空晴朗,万里无云。
如同受到某种感召,白鸟颤动双翅,突然从窗户飞出。窗纱被惊起,在风中无奈地摇动几下,似乎在质问主人为何放它离去。
而宣望钧则盯着已看不见白鸟身形的晴空。
他却没看到,在自己窗外,绿荫树下,玉泽撑着伞,在看到白鸟飞走后,才满意离去。
如果有人能杀死知更鸟,那个人一定是你。
但如果你不想杀死我,请你一定要救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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